二分之一剧透 第77节(1/1)

这些暗子甚至不用行刺燕小楼,只要不断泄露消息,让皇帝觉得燕小楼不够可靠,就能将这位外卫统领打入万丈深渊。

燕小楼被皇帝点醒后,一时间当真是汗流浃背。

若非天子圣明,他当真能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池仪忍不住:“陛下当真足智多谋。”

温晏然微微笑了一下,让燕小楼起身,然后看着那位外卫统领,温和道:“朕不是足智多谋,而是了解燕卿。”

皇帝以目光示意,通晓君主心思的宫人推开了寝殿的窗户,清新的风吹了进来,缓解了外卫统领的焦灼,雪光映在少年天子的眼中,燕小楼本该觉得森然凛冽,此刻却从中看出了一种难言的澄净宽和。

天子话中的意味十分明确,正因为她从一开始就不相信燕小楼本人有什么问题,所以才能迅速将问题定位到燕小楼身边的人上。

池仪也忍不住微微俯首,掩住面上的动容之色——天子这句话里,其实也隐含了对她与张络两人的信赖与肯定。

温晏然亲手将燕小楼扶起,笑道:“朕登基以来,常有任性之举,屡次将燕卿牵连其中,奈何积习难改,今后恐怕还得继续连累燕卿。”

第122章

温晏然是个不怕接锅的人。

既然燕小楼是因为自己才会去砍人,也正是受到此事的牵连,才被敌人选为复仇对象,那温晏然自然不吝于承认自己的问题。

燕小楼当时私下接受皇帝的告诫后,就一直留心查探,他本是副将,直到新帝继位后才被提拔上来,平日里虽说是恩威并用,但总体而言,还是以恩为主,并不肯对下属过于苛刻,而身边两位亲近校尉也都颇为勤勉,其中那个姓章的校尉留意到同僚行事多有避人之处,便过来提醒上官注意,燕小楼观察一些时日,确认无误,果断埋伏了人手,将之一举擒拿,如今特意赶来向天子回报。

温晏然听完他拿人的整个过程,笑道:“今日天色已经不早,燕卿先去休息。”微微一顿,道,“东地内应已经被找出,到底是一件大好事,朕实在应该加以勉励。”

东部那边失地尽收,京中隐患又被拔除,当真算是双喜临门,乃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吉兆。

大年会之后,类似的庆祝还得持续好几天,天子有些参加,有的不参加,倒是十一殿下与十三殿下两人,可以放开了玩耍几天,过年的气息充斥在太启宫中,如今许多部门已经暂停工作,大臣宗亲们就算入宫,也只是参与宴饮而已,所以哪怕前方大胜的讯息已经传入建平,具体的封赏事宜,还得等到年假结束后再说。

建平街道上,禁军外卫统领燕小楼正领着一群将士往天桴宫走。

由于职责缘故,天子比较熟悉的是中卫跟内卫,外卫能在宫中露脸的机会不多,考虑到这段时间他们守卫京师,工作辛苦,是以在正式朝会之前,皇帝特地下旨,让他们到天桴宫走一趟,算是先私下里见个面,给点额外的赏赐。

大周立国三百余年,在调香技术上有了不菲的积累,天桴宫中飘荡着乳香、檀香、苍术以及松柏叶的气息,显出一种肃穆的意味。

这段时间中,天桴宫的主殿内自然在准备祭祀相关事务,天子一向体贴臣下,便是借国师的地方见人,也只召他们前往偏殿。

偏殿内的光线不如正殿那般明亮,室内悬着南地进贡的细纱,其随风拂动的姿态,当真犹如仙境中缭绕的雾气一般。

这些纱幔将殿宇分成内外两块,皇帝本人就坐在里面,或许是由于光线不足的缘故,从外卫将士的角度看去,对方的轮廓显得隐隐绰绰,全然看不分明,似乎只是一截深色的影子。

燕小楼率领部下拜见皇帝,然而那位披着鸦青色袍子的少年,却始终姿态骄矜地踞坐在胡床上头,并不开后与外头的人说话,片刻后,才有内官从帐后转出,手中托着装有西锦袍子的木盘,说是赏赐给将士的年节之礼。

自燕小楼以下,所有人一一接过,然后行礼拜谢,然而就在此时,一位校尉忽然从地上跃起,毫不在意地丢掉手中的锦袍,并一把扯过内官,将对方重重扔到同僚身上,自己则借机冲到帐后,一把扼住了胡床上少年的脖子。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不少人都晓得,皇帝本人在武艺方面并没什么出奇之处,此刻骤然间为人所制,只怕要大事不妙,那位校尉将人箍住后,果然就要下狠手,然而就在他正准备运力之时,忽然觉得腕上剧痛,同时腹部遭到了重击,一时间再难聚力,不得不放松对手中人的桎梏,与此同时,许多盔甲俱全的将士从隐蔽处涌出,将他迅速制服。

“……!”

无人在意那位章校尉的想法,之前被扼住脖子的少年人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退至一侧,在没有细纱遮挡的情况下,所有人都能清晰分辨出来,那不是温晏然,而是一位身材相若的禁军,对方为了弥补皇帝跟自己高度上的差距,在乔装的时候还特地调整了坐姿。

就在那位校尉茫然失措之时,一个人在内卫的护卫下,从多宝槅后面缓缓走了出来,此人年纪虽小,神色间却有一股肆意威严之态,正是温晏然本人,她今天难得换下了被大周皇室成员无限偏爱的深色外袍,只穿了一件经常出现在无官爵人士身上的白衣。

温晏然看了地上的校尉一眼,问燕小楼:“是那位章校尉么?”

燕小楼已然面黑如铁,听到天子垂询,立时低头回禀:“正是此人。”又伏地请罪,“微臣管束不利,使得贼人充斥于禁军之中,请陛下责罚。”

温晏然微微一笑:“也罢,那就罚卿家半年俸禄。”

昔日玄阳上师身后其实凝聚了一股相当强大的力量,信仰他的人里,不止包括了大量黔首与豪强,甚至还包括不少中枢一带的官吏。

——当然这也能够理解,凭着温晏然登基前糟糕的政局,确实容易让对现状失望的人,把期待投向玄学。

天子身边亲兵将那位章校尉死死按在地上,对方徒劳地挣扎了一段时间,被人在膝窝,腰腹上连续重重踹了几脚,最后只得放弃,以双手被缚的姿态,心不甘情不愿地跪在地上。

皇帝的姿态已经令人无限畏惧,而更加让章校尉心惊胆战的是,直到现在为止,他都不晓得自己究竟是哪里露了馅!

温晏然自然也不会提醒对方,她之所以心生怀疑,还是跟当日城外粮草遭遇劫掠一时有关。

那次由于禁军方面早就有所准备,所以“劫匪”们的计划不但没有成功,还反过来被包围击破,事后为了防止消息泄露,为首者直接自尽,余下的人则没拷问出什么有效情报——那些都是本地拿钱办事的地痞游侠。

当时温晏然就有些疑心,对方在建平的势力明明如此深厚,却只肯派些无足轻重的无赖去劫掠粮草,比起当真想要将粮草烧毁,反而更像是试探。

她当时便怀疑,叛军留在禁军外卫中内应猜到自己心生疑虑,故意以十万石粮草为饵,想调他们出来,所以才刻意掩饰,没有动用真正的力量。

温晏然对后续的情况有两种猜测,其一是内应在确认天子有所怀疑之时,就悄悄找个机会一走了之,其二则是留在原地,找寻机会,再搏一搏,看有没有完成任务的机会。

她等了很久,一直没发现外卫有什么大动静,考虑到如今东地事态已经平息,建平的事情自然也该想法子收尾,既然对方不肯自己跳出来,温晏然就令燕小楼仔细调查,也算是打草惊蛇之计。

计划很成功,没过多久,那位姓章的校尉就举报了姓齐的校尉,而且证据齐全,温晏然知晓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荆轲刺秦王的故事。

荆轲用樊於期的头颅取信秦王并借机行刺的事情,与今日的场景何其相似?这也能解释这些人在察觉自己暴露风险增大后,为什么不找机会跑路,而是继续留在建州。

——他们其实一直就没有放弃报仇的计划!只要燕小楼的手下出了行刺皇帝的事,无论跟他有没有关系,他本人,甚至整个燕氏,都要有无数人头落地。

奈何天子本人不但早有所料,并迅速计划好了请君入瓮的计策,如今还特地把钓鱼的场地安排在了天桴宫,而不是更容易落人口舌的太启宫,行动间满是对燕小楼的维护之意。

温晏然好奇:“足下已经是禁军校尉,而东部如今已无回天之力,又为何非自寻死路不可?”

姓章的校尉尽可能昂起头:“陛下无须多问,我固然受过大周俸禄,然而恩义有先有后,在下本一无名游侠,昔日若非上师怜悯,早就死在荒野,为野狗所食,今日自当以命相报!”

——其实燕小楼待下属不坏,章校尉怀疑自己若是再不动手,只怕便不忍心为此事,这才一鼓作气,在觉得成功率只有一半的情况下,猝然发动。

一位内官狠道:“足下如此大逆不道,就不怕连累家人?”

姓章的校尉冷笑:“我若是还有家人,又怎么会沦落到与野狗争食的地步?”

能习武,能读书,长大后又成了游侠,足以证明这位姓章的校尉家中一开始并没有贫困到难以活命的地步,然而对方会在短短时间内失去所有亲眷,自己又险些身死,其中的缘故,自然不问可知。

温晏然在接手皇位跟大周三百余年积攒下来的恩德威望时,也必定会继承一定的负面资产。

姓章的校尉被暂时关入斜狱当中,由内廷这边处置,禁军则被派去搜查他的住所,寻找往来书信,以便后续清查潜在同党。

建平的百姓对禁军巡逻的场景十分熟悉,尤其是现在处于年节期间,街上常有盗贼出没,很需要有人过来维护一下治安,可是今日所见的那些甲士们,哪怕不曾冒犯路人,行动那股难言的肃杀之气却依旧令人望而生畏。

皇帝本人固然没有大肆宣扬禁军外卫发生了什么,然而兹事体大,不少消息灵通的人,还是有所耳闻。

京中某些人家已经焦虑起来,官吏之间,私下有些接触份属常事,昔日玄阳上师还曾经被当做一个正经高人,不少人家也都与之接触过,像董氏,当初更是直接把人请回家中居住,要是皇帝准备从章校尉家中搜查往来书信的话,恐怕会牵连不少人——旁的不提,连袁太傅家中下吏,都曾跟对方有过往来。

许多人都晓得,皇帝敏而多思,自继位以来,渐渐揽权于一身,若是天子有意借此事清理建平,恐怕又得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禁军这边其实已经受到过皇帝嘱咐,到底是过年期间,哪怕是在执行抄家拿人的任务,也别把狠辣果决的精神风貌展现得过于清晰,在行动时,也要注意尽量不要惊扰到城中居民。

年节时分,建平城内的灯火一直到深夜都不会熄灭,然而在这种欢乐的表象下,似乎有某种不安的气息正在蠢蠢欲动,与此同时,袁言时等朝臣也收到了帖子:皇帝邀请他们前往太启宫,去围观少府举办的傩舞表演。

池仪亲自从少府的官吏中挑选身材修长,姿容美丽的年轻人充当引领傩舞的方相氏。戴着面具的方相氏,领着一群同样漂亮的年轻人,在殿前燃着的巨大篝火前载歌载舞,同时不断将安息香,藏书,艾草,沉香不断抛入火中。

这个时代的人们对天人感应等玄学有着极深的迷信,在面对灾祸时,很多人不是寻找科学的解决办法,而是举行祭祀,进行祈祷,希望灾祸能自动离去。

温晏然并不相信玄学,却不得不承认,玄学的力量确实具有一定的感染性,那些在此围观的大臣们,似乎也逐渐被拉入到了某种奇异的氛围当中。

烈火熊熊,火苗越窜越高,少府的乐人为傩舞进行伴奏,殿前的气氛很是热烈,非要说有什么遗憾的地方,那就是皇帝本人并不在场。

忽然间,跳着傩舞的人向外散开,一群甲士搬着一个木箱,走到了火堆边上,然后将箱盖打开。

箱子里满满都是书信。

方相氏已经抛完了手中的香料,然而此刻乐声还没有结束,表演傩舞的年轻人就开始将那些信件一把一把地抛入篝火当中,火舌舔舐着信纸,很快就连通上面的字迹一起,全然化作黑灰。

袁言时怔愣片刻,忽然露出恍然之色。

皇帝固然从那些内应家中抄到了书信,却不曾开启查看,而是直接付之一炬,让京中大臣安心。

陛下有着包容寰宇的气魄,哪里又将区区书信放在心上?

想到此处,袁言时在敬畏之余,又当真生出了些许惭愧。

篝火带起的热风流向四面,让所有人都暖和起来,边上的宋御史捋着胡须,眯着眼睛呵呵笑道:“‘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1,陛下今夜特地设庭燎于殿前,胸怀若此,又何愁天下不肯归心!”

第123章

古代贤君曾以庭燎招揽贤才,天子如今这么做,目的虽然并不相同,但效果则是一样的。

皇帝不是看不分明,而是将建平中的暗流看得明明白白,也不是没有制约臣下的手段,而是将局势全然掌控在自己手中后,还愿意放人一马。

袁言时点头,叹息:“这便是厚德载物了。”

他以前曾经担忧过皇帝威而少德,如今才发觉不过是自己多虑——像当今天子这样才能与器量两全之人,不管放在什么时候,都绝对会成为一代英主!

*

此时此刻,没有近距离观看傩舞的温晏然其实离篝火并不远。

她正坐在一处平常被闲置的殿宇内,临窗远望,身边是保护皇帝安全的内卫禁军。

那姓章的校尉被提来此地,如今就跪在一旁。

这个校尉名字叫做章量,斜狱那边细细审查,发觉这居然就是此人的真名,他之所以此前没被发现有什么不对,其实就是因为所用身份真实无误。

章量本人乃是中原出身的良家子,少年时因为缺乏出仕的机会,干脆做了游侠,结果有一回遇见了盗匪,因为临危不惧,将贼人击退,于是得到了一定的声望,当地官吏想要举荐章量到中营这边,却恰逢章量家中长辈去世,他因为守孝的缘故,没能立刻进入禁军,然后一等就等到了长兴末年,天下板荡,章量剩余亲人纷纷因为饥馁而死,唯有他一人因为路过的玄阳子而活了下来,章量受人恩惠,自此开始为玄阳子奔走。

正因为章量除了报恩外别无所求,所以平时反而表现得任劳任怨,在经历了禁军叛乱跟北苑之事后,禁军三卫接连筛了好几批人下去,作为上官的燕小楼越是唯才是举,他反而越是容易出头。

温晏然凝望着那些信件被燃烧后冒出的烟,远处的火光在她黑色的眼睛里跳跃,因为只是暂待片刻的缘故,殿内灯烛并未点上太多,就算是身边之人,也难看清天子的神色,只觉对方面上没有明显的喜怒之意。

章量哑着嗓子道:“雕虫小技,果然瞒不过陛下。”

他既然准备好了要行刺,那不管是失败还是成功,玄阳子下属的身份都难以遮掩,所以留在家中的那些往来书信,虽然大部分都是真的,但也有不少鱼目混珠之物,重点是虚虚实实,用各种信息迷惑朝廷的判断,把水搅和得更浑一些,要是皇帝相信信中的内容,自断臂膀,当然更好,否则哪怕只是在人心中留下跟刺,让大周君臣不能和睦相处,也不算坏事。

不过皇帝此人能从劫粮一事中推测到现在的情况,那些计策,自然也迷惑不了对方的判断。

章量忍不住道:“那些写信之人里,也有真正心怀二意,与我等私下往来之辈,陛下就当真不想知道是谁?”

人很难抗拒自己的天性,有些人哪怕明知信件里藏了敌人的坏心,也会忍不住打开看看,而一旦打开,君主心中自然难免有些芥蒂,大臣也会因此战战兢兢,心生疑虑。

然而那些所有的攻心之策,如今都随着火焰,被焚烧成灰。

温晏然笑:“当真不想知道。”

就算那些人当真心怀二意,从长远的角度看,于她也没有什么妨碍。

温晏然扫了眼地上的叛贼,嘱咐左右:“将此人罚为官隶,明日便送到流波渠那边,挖五年河沟。”

章量沉默片刻,道:“陛下还是杀了我罢。”昂起头,“如果陛下放虎归山,那猛虎终归会去而复返。”

作为一名游侠,他既然活着,便不能放弃为玄阳子复仇之事,却也感念燕小楼的提拔之情,不想继续连累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