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之一剧透 第44节(1/1)

他看似在为王游说话,然而其余宾客听到“失败”跟“转圜”的字句后,又忍不住鼓噪起来。

王游默然片刻,肃然道:“那诸位有何想法。”

黎氏的一位长辈起身道:“事已至此,不若效法乌流部,就地割据称王。”

王游默然不应,旁人见她如此,面上的不满之色愈发浓郁,边上的王田一时激动,一时惊惧,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扶何汸笑着打了个圆场:“是否割据称王可以慢慢再议,如今大军已至上兴关,咱们最该顾虑的,是如何打好这一仗?”

因为扶何氏从来不跟旁人交恶,黎氏跟劳氏也都给了他一个面子,问:“不知扶何校尉有何高见?”

扶何汸:“台州一向以刺史为首,此次交战,自然也是由刺史打头。”

他这句话的道理不错,然而在场宾客却少有人愿意出声附议。

王游在心中冷笑,其实事情如此仓促,台州根本来不及重新选出一位统领,最后只能依照往日惯例,以她为首,那些人迟迟不应,不过是想自抬身价,从中牟利而已。

果然,扶何汸一番苦劝后,其余大族的首领也都勉强答允下来,不过也提出要求,此次出兵,另外几家虽然愿意提供粮草跟兵卒,却也都要自领一部兵马,这样一来,就算王游跟建平那边真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地方,他们也能加以制衡。

事情议定后,黎氏首领便率先起身,扔下满案还未动过的酒菜,简单一拱手便告辞离去,其人之后,劳氏,都氏也都纷纷道别,唯有扶何汸留到了最后。

扶何汸微微欠身,客客气气道:“在下有一言想要说与刺史。”

王游目光在对方身上扫过,道:“扶何校尉请说。”

扶何汸:“建平蓄谋已久,如今台州想要打赢这一仗,就必然要团结一心,此战关键都在刺史一人身上,还望刺史顾全大局,暂且忍耐。”

王游闻言,面色好了一些——在台州这些西夷首领里头,扶何汸是最像中原人的一个,他一向表现得谦逊恭谨,很少与人相争,如今也只求在后方督管粮草等细务,并不非要亲自领兵上前争功。

第69章

夜幕低垂,上兴关所在的武安城的宵禁比往日提前了半个时辰,官衙内外都站了守卫,力求将此地把守得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后衙中,池仪亲自掌灯,安静地侍立在天子身侧。

按大周制度,各级官衙房舍皆有一定制度,武安城这边的屋子与西雍宫相比,自然算得上狭小,温晏然坐在木榻上,手边放着一架案几,而摆在案几上的,是一摞奏折,几本书,还有一张台州的粗略舆图。

——穿越以来,因为太启宫那边的建筑跟家具都走的是朗阔风格,温晏然已经习惯了把所有东西都摊开来摆放,如今出差在外,她的工作区顿时就显得拥挤了起来……

温晏然用朱笔在扶何氏的地盘上画了一个圆圈,片刻后笑道:“王游已老,黎氏跟劳氏不过是占山为王的地匪格局,倒是扶何氏……”

虽然天子并没有把话说完,池仪却明白皇帝言下之意,能否长久治理一地,看的不是打仗的能力,而是理政的水平。

虽然黎氏更强横,劳氏更温和,但两个家族的主要人物都十分贪图个人享受,所作所为谋求的也只是眼前之利,对台州的未来发展并没有明确的规划,至于王游,她倒当真有治理一地的能力,而且也正因为有她在,台州这些年来才能保持住基本的稳定,然而其人已然老朽,家族后辈又没有像崔氏那样能撑得起门楣的优秀人物,渐渐也没了往日的风范。

与这三家相比,唯独扶何氏值得顾虑。

扶何汸性情谦逊恭谨,对内对外都态度温和,此人要是士族出身的话,如今约莫已经刷了一个礼贤下士的名望在身上了。

温晏然:“扶何氏根基最浅,他想要掌控台州,要么是携战胜之威,以势压服旁人,要么是等旁人势力消耗,自己再乘机崛起……”笑了一笑,将手中文书放下,“且看此人能为格局如何。”又对身边内官道,“打开屋子,通一通气。”

她现在一改往日在太启宫那边的生活习惯,对熏香高标准严要求了起来——丹州跟台州相邻,气候也挺潮湿,基本每天都需要用气息刺鼻的草药驱虫,如果温晏然不想走到哪都一身艾草樟脑的气息的话,就需要用香料缓和衣袍上的气味,宫人还不好选用水果来熏,因为果香也挺招虫……

温晏然想,自己出发前,一堆大臣跪地力荐,想要阻止皇帝外出,现在回想,对方如果把阻止的理由从“动摇国本”改成“丹州衣食住行比建平要差得远”,指不定就真能让自己心生犹豫……

张络亲自将窗户打开,细细的雨丝被东南风吹成了斜线,飘了进来,温度虽然不算低,却有种令人难耐的潮气,池仪拣了件石青色的袍子给天子披上。

温晏然走到窗前:“雨是什么时候下的?”

张络躬身回禀:“从未时起便下了雨,一直到现在。”

温晏然将手掌平伸,感受着雨丝落在掌心中,笑:“这雨虽然不大,却一直不停,陆侯在杂记里说得不错,丹州的气候与台州相似,天气比中原更湿热些。”

许是因为自出生以来便很少外出的缘故,天子对各地的杂记一向颇感兴趣,这段日子还接巡幸之便,找了不少本地人来询问气候风俗,并与陆良承书中所写内容一一对照来看。

温晏然忽然想到一事,问:“阿络,朕要的那批白矾送来了没?”

白矾就是明矾,跟雄黄一样,都是古代常用的滤水之物,考虑到此地潮湿多虫,兵卒们在外头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条件把水烧开饮用,未免大军折戟在水土不服一泻千里上头,温晏然在出发前就稍带了一批,等抵达上兴关后,担心不够用,又让少府那边调了一批过来。

——之所以是让少府调而不是让户部调,主要是因为此事在先帝时期就一向由少府负责,当然厉帝收集各类化学用品的本意与温晏然不同,主要是为了炼丹……

池仪回禀:“今日还未收到消息,少府那边运送东西总是麻烦些,大约得过两日才能到。”

温晏然也不在意,她打开面板看了一眼,当前士气显示为“62 10(职业加成)”,昨天则是“59 10(职业加成)”。

在大军驻扎下来后,个位数的士气降低都在正常范围之内,今天之所以能重新涨回来,大约也是因为陶驾钟知微等将领天天用心巡营,军中府中都严加戒备,又扰乱军心者不论身份高低,全都立斩不赦——随行的辎重里,油粮木料等易燃物太多,哪怕近日时常有雨,也得防着起火。

第70章

外头传来打更声,池仪轻声道:“陛下,该就寝了。”

温晏然点头,边上内侍过来将木案上的书卷等物收起,并移开灯烛。

“陶荆此刻应该已经到来安好几日了,你们替朕给钟卿带一句话,督促后方物资运送,陶将军那边,也可以动身了。”

来安城位于台州与丹州两地的交界之处,具有特别的战略意义,陶荆提前带着前军过去驻守并修建营房,其随行兵将中多有陶驾的旧部,在这个时代,很多武官职位的传承都依靠血缘,他是陶驾的亲子,就算此前未曾统过兵,在这支队伍中,也天然具有一定的威望。

池仪跟张络都在天子身侧侍奉,自然知道来安那边还没书信传来,不过他们素服天子料事之能,既然陛下说人已经到了,那便是到了。

温晏然不清楚身边内官们的想法,对她而言,了解前军的动向其实没有任何困难,从穿越以来大部分时间都像极了花架子的游戏系统总算支棱了一下,将己方军队动向清晰地显示在了[战争沙盘]上头……

一刻之后。

还在营中值守的钟知微听完天子的话,目中泛起一丝了然之色。

身侧的军司马有些不解,钟知微解释了一句:“陛下曾与陶老将军谈过西夷之事,对此地情形颇为了解,陶荆虽然行军极快,但王刺史也是老谋深算之人,加上来安位置要紧,此刻陶少将军虽然已经抵达来安,但多半是无法入城,只能在城外驻扎,是以我们要多运些物资过去,以便就地建造营盘。”

*

来安城外的军营当中。

“王刺史不愧是当年名震台州的虎威将军。”

说话的人是陶荆,而虎威将军则是王游当年趁着台州土人叛乱时自表的名号。

陶荆确实没能进入来安城——台州四族虽然因为内讧而互相攻讦,但王游到底是个果断的人,在知道建平大军驻扎在上兴关的时候,就直接派队伍占了来安,如今陶荆只能先在城外驻扎下来,还好台州内部不太稳当,他可以从容建造军营。

因为家道中落的缘故,陶荆虽然出身武官世家,性情倒很是沉稳,他吸取了长辈昔年的教训,力求稳扎稳打,尤其现在还是异地作战,他每往台州前行一段距离,都会留下一定人手来建造军营,力求部队前后间可以彼此呼应。

随从的将官对于陶荆的做法其实颇有异议,甚至有人觉得陶氏父子是被王游吓破了胆子,毕竟陶荆若是不那么求稳的话,说不定能在台州方面反应过来之前,先一步进入来安城,为此陶荆还特地斩了一个军司马,才安定了军心。

驻扎下来后,陶荆第一时间派人给上兴关那边送了信。

下属过来请命:“少将军,我等接下来应当如何?”

陶荆回答:“现在就加强戒备,修整营盘,然后静待我父到来。”又道,“尔等无须多虑,此事陛下心中已有定论。”

天子到底极具威信,既然陶荆说了是陛下的想法,旁人无论心中态度如何,都一定会表示支持。

陶驾来得也很快,其实陶荆的信还未送到上兴时,他便被已经通过[战争沙盘]了解了前线情况的温晏然派出,之前陶荆在沿途各处设点,虽然拖慢了自己的速度,却方便了后来人行军,陶驾不用管辎重等细务,仅仅三日后,带了一千骑兵抵达,在来之前的一晚上还特地休养过了精神。

他年近五旬,按照大周的标准,属于绝对的高龄人士,旁人也都能理解为什么陶驾会来台州——若是此次不能翻身,他便再没有洗刷耻辱的机会了。

陶驾带兵抵达后,第一时间便召军中所有中层以上的将官过来议事。

他们此次前来,名义上是让台州就本地大族意图谋反之事给个说法,但两边都心知肚明,西夷大族不可能把自家首领送入朝中请罪,这只是一个开战的借口而已,如今台州那边迟迟没有回应,又拒绝了朝廷军队入驻来安城,两边可以算是正式撕破了脸皮。

一位军中文书道:“下官有些忧虑,台州城池易守难攻,若是王游龟缩不出,我等应当如何?”

此人顾虑的十分合理,来安这边的后勤可以依靠台州腹地,而他们的粮草则需要从上兴关以东遥遥运来,虽然国力尚且能够支撑,但长久拖延下去,总归于朝廷有所妨碍,再加上皇帝本人都来了上兴关督战,若是他们迟迟无法取得战果,那也实在不好向朝廷交待。

陶驾笑:“其实对王游而言,据城池固守乃是上策,可是以台州如今的情势,她若想维持往日威信,就非得出战不可。”

军中文书愣了一下,方才赞叹道:“陛下圣明。”

她现在愈发明白,为什么在动手之前,天子会派使者去台州给王田封官。

只要其他大族对王氏的立场心存疑虑,就必然会明里暗里施加压力,让王游无法选择固守,必须主动出击。

陶驾抬起头,看向前方,他知道自己又回到了台州,回到了这个曾经给家族带来战败之耻的地方,他锐利的视线仿佛穿透了营帐跟城墙,直接落在了某位老对手身上:

“明天把我的旗帜打出来,告诉王游,大周天子已经派她的将军过来了。”

就在陶驾抵达军营的同时,王游也到了来安城。

她虽然已经老了,目光却依旧具备那种令人胆寒的气势,骑上战马后,当年那个名震台州的将军似乎又一次回到了军队当中,许多西地老将仅仅是看见了她穿着盔甲的身影,就忍不住热泪盈眶。

然而王游的心情却并不轻松。

她能事实上占据台州多年,第一是靠领军之能,第二是靠理政之能,两者相辅相成,若非贪暴过甚,其实便足以被称为能臣名将了,作为一个有勇有谋的老资历刺史,她当然能看出现在的局势更适合在本地固守,到底是异地作战,能否适应还未可知,拖到士气低落时再动手,便可以事半功倍。

然而黎氏等大族却一直在催促王游动手,而且此次统兵与往常不同,各家都各自派人出来领兵,如今只是表面上服从自己的调遣而已,王游需要一场胜仗来重新奠定自己权威,这样一来,不管是割据自立,还是与建平洽谈,都算是有了本钱。

就在此时,一位亲兵过来回报:“将军,外头外头的旗帜换了!”

王游眯了眯眼,走到城墙上往外看,果然,对方营帐中的旗帜已经变成了“大周前锋建军陶”。

或许是因为日渐西移,晚霞如火,王游的眼睛里,此刻也泛起了燃烧过的灰烬一样的冷意。

她用力一挥手,来安城墙上旗帜,也变成了“虎威将军王”。

王游知道陶驾来了,她也要让对方明白,自己当年能让他惨败一次,今日就能让他惨败第二回!

*

建平前军的军营中。

陶驾今日虽然让士兵们按点生火造饭,却让他们提前就寝。

“王游乃是豪暴之辈,一旦动兵,必然迅若雷霆,她在城内,我辈在城外,需要防备对手晨起袭营。”

他们现在固然已经建造好了营盘,但军营的防守能力还是不如城池,王游乃是善于用兵之人,陶驾认为,有六成可能,对方会在清晨时分发动攻击。

作为老对手,他对王游的判断十分精准。

卯时不到,也就是早上六点之前,打着“虎威将军王”旗帜的军队,从来安城中如洪流一般涌出。

大地因马蹄声而震动,嘹亮的号角声响彻云霄。

来安位于两州交界处,地势仅仅是相对开阔,在这里战斗,依旧是西夷的本地马匹更有优势,但陶驾这边却也丝毫不惧——禁军的铁骑营虽然只有三千人,但少府那边打造的马掌却并非只能装备三千匹战马,台州一带山石太多,为了防止马蹄磨损,前军的战马都被提前打上了铁掌,骑兵们骑在马上,以雁形阵之势冲向敌军,打头之人,正是前锋将军陶驾。

王游同样也不肯落于人后,在发现建平大军冲上来的势头比预料中的更加凶猛后,她的血性反倒因此激发,王游一马当先,手中提着一柄大戟,向前重重横扫,戟头卡住敌军骑士的兵器,王游借着前冲之势,大喝一声,竟将来人自马背上生生拖下,然后践踏而死。

被编入前锋的建平将士也算精兵,然而在面对王游之时,却没有人是她一合之敌,陶驾见状,直接提着长柄大刀迎上了对方,刀戟撞在一起,碰撞出了雷霆般的巨响,银光烁烁间,两人连过数十招,兵刃相击声频率异常密集地响起,在外人听来,竟然连成了一声。

台州气候潮湿,天空中有细细的雨丝飘下,然而还未靠近双方,就被刀戟上的气劲所震飞。

陶驾感觉自己面颊潮湿,却不知是水还是血,此时此刻,他的眼里只有王游,而王游的眼里也只有他一人,两人各有亲兵作为援护,竟在战场中心,进行了一场充满原始野蛮气息的拼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