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节(1/1)

他加倍地用心对待吴启思,他想把这份“亏欠”全然的补偿到大哥唯一的儿子身上,他只希望,他这样做了,大哥在天之灵就会原谅他的“不追究”,他也可以维持着这份平安富贵的假象,继续在纸醉金迷的世界中歌舞升平着。

这样对所有人都好,侄子会有好的前途,吴家会有更光辉的名声,而他自己也依然是商界神话……

人自欺欺人时,总是会给自己找到更多的借口。

而借口终归是借口,总有一天会被人毫不留情的戳破。

吴哲茂没有办法回答唐艺惟的质问,他只能更加自欺欺人的,假装看不见自己的错误,而把矛头指向另一个人明显犯下了更大错误的人。

不断暴跌的股票已经让吴哲茂无暇顾及,原本在脑内有了雏形的救市计划,已经被他完全忘了。

他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吴雅兰。

他手里的这些投资有吴雅兰的大部分份额,只要她不给自己一个让他能接受的答案,他就要给对方一个全无余地的鱼死网破。

而那个让他可以认可的“答案”是什么,吴哲茂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急需一个对象可以质问,有犯了更大过错的人在,他就不是那个尤其罪大恶极的了。

“为什么这么做?”吴哲茂一双鹰目透出血红的底色,带着一种时刻准备和对方同归于尽的咬牙切齿,“他是你的血缘至亲,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空难这件事被揭出来的时候,吴雅兰原本准备了千百万个狡辩。

可是当她看到吴哲茂那倒戈相向的血红眼底时,那些狡辩瞬间在她脑海里,全部烟消云散。

这些人,到底都是靠不住的。

吴雅兰想。

只可惜,他们的“不可靠”,还是远超她的想象,甚至于没有坚持到她先抛弃他们的那一天。

而“血缘至亲”几个字,则险些恶心得她吐出来。

“‘血缘至亲’?”她冷冷地重复了一下儿这几个字,“你们兄弟‘不离不弃’的亲情感天动地,但他是你的至亲,不是我的!他的名在我眼里就是随时可以抛弃的垃圾,如果能废物利用,我还能觉得欣慰;如果不能,那也不值得可惜,毕竟那本来就是垃圾!垃圾!——我为什么要在乎一个垃圾的死活?”

吴雅兰的表情有几分狰狞,这些话她并没有经过任何思考。

而那语句浑然天成,那是雕刻在她脑子最深处、完全不需要斟酌就可以随时出口的肺腑之言。

而她把这些话说出口后,却只有一种“我终于说出来了”、“我终于不用再隐藏了”的绝妙快、感,几乎让她产生了一种歇斯底里地施、虐后,无与伦比的畅快。

“他明明能够让你长大,他明明能够让和他血脉相连的人不必遭遇那些!”吴雅兰怒极反笑,那扭曲的平静下带着种嗜血的诅咒,“你——他的弟弟,在他的照顾下顺风顺水地成人成家。而我,明明和你们兄弟俩有一样的血缘,我凭什么就要被扔到孤儿院里,在那些怪物的支配下,想着究竟怎么样才能摆脱他们求得生存?”

“我有了机会,当然也要把你们也拖进深渊里……我喜欢看你明知道黑暗也不敢面对的嘴脸,我也喜欢看他因为亏心而惶惶不可终日的仿徨。”

“我做了什么呢?”吴雅兰隔着金碧辉煌的大厅远远看着吴哲茂,“我只是做了对的事——对于你们来说,死亡已经是最好的嘉奖了。”

第128章 往事云烟21*

傅家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其实没有人造光源, 高耸的哥特式建筑配上七彩琉璃窗, 交织了隐而不放的光明和庄严肃穆的晦暗。

那些鲜妍的色彩在吴雅兰眼中快速的褪色。

繁华剥落,灯火弥散, 同样高耸的建筑下, 她看到的,是几十年前那似乎永远到不了尽头一般的夜色。

孤儿院是战争年代传教士留下的教堂, 隐蔽过流离失所的人们, 也经历过血红浸透的残忍。

她记得教堂潮湿的房间里那老旧的木板床,也记得孩子的身高永远够不到、却能勉强带来一丝光明的高高的窗。

沿海小城的人时至今日都延续着农耕时代的愚昧,孤儿院里的孩子总是女孩儿比男孩儿更多。

吴雅兰曾经也是多出来的那个。

她原本有个贫穷、愚昧却还算过得去的家,父母是渔民, 家里有自己的船, 靠海吃海, 收入不算高,但总能有食物下锅。

但是这种“过得去”随着一场海上风暴全成了泡影。

船翻了, 父母死了,生计没了, 亲戚全都拖家带口,对这只会花不会赚的三张嘴避之不及。

吴家兄妹最大的只有十二岁,他下面的两个弟弟妹妹, 一个五岁, 一个三岁。

让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扛起一个家的生计简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他四处碰壁,很快被身无分文的窘境压垮了, 其余人听了他的状况,除了道一句“可怜”,确实也没有多余的能力帮他。

很多事都是一念之间的事,旁人的议论让少年知道了这个世界上还有“福利院”这样一个地方,听说被送到那的孩子,虽然不是金尊玉贵的养大,但是政府拨款又有好心人捐赠,总不至于饿死,运气好的,还会被有钱人家领养。

少年权衡了一番,最终决定把最小的妹妹送去——他没敢想别的,只能说服自己,年纪更小的孩子总是比大一点儿的更容易被领养。

少年也许并非穷凶极恶,人在做事的时候,大多数时候可能都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可是那一瞬间的“取舍”,便足够成为另一个人心里仇恨的种子。

这颗种子如果有黑暗和罪恶浇灌,很容易便能长成参天大树。

都说三四岁的孩子是不记事的,但是吴雅兰偏偏就记住了少年转身而去的那一刻,那种深深的绝望和深深的恨,让她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学会“以德报怨”的善良。

福利院的生活并没有比家里好多少,但吴雅兰也勉强磕磕绊绊地活了下来。在那个富人也只能比穷人多吃一碗肉汤的年代,“福利院”这种只出不赚的地方,被迫学会了“自力更生”。

当时沿海地区的经济已经开始逐渐起步,这个海滨小城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完全封闭,甚至开启了最早的一批工厂,流水线上的作业需要大量的廉价劳动力,可是孤儿院里的一群半大孩子根本胜任不了这样的工作,更有几个笨手笨脚的,去工厂做了两天,一分钱没赚到,还因为弄坏东西被找借口赶了回来。

入不敷出的经济状况使福利院的院长陷入“愁云惨淡”。

而对幼年的吴雅兰来说,她没见过“好”,就被迫先去感受“坏”;没有领会过“善”,就被迫先去体会了“恶”。

院长的喜怒,决定了她们所有人这一天是否过得胆战心惊。

而很快,一个人的出现,让院长的忧愁终于拨云见日。

那人外表有着知识分子的儒气,是个药物研究的学者,而他介绍来的工作,便是给一些境外的药厂试药。

在一种药品上市之前,临床都要经过反复的试验。试验需要一定批量身体健康的人作为志愿者,观察他们服药后药品的安全性,检测药物的代谢情况,探究人体能忍受剂量的极限——为之后的适应证研究等做铺垫。

职业试药人在国外是非常普遍的,甚至有不少年轻人为了钱,专门去做这一档营生,虽然存在一定的道德伦理问题,但是说到底,药厂已经把可能出现的问题说在了前面,成年人已经懂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可是此人介绍来的这份试药工作,却和这种并不一样——药厂需要的是未成年人,而在他们国内,他们并不敢发布这种类型的志愿者招募。

院长当然没去深究为什么这样轻松的差事会落到他们身上,很快,院里包括吴雅兰在内的十几个女孩子,变成了志愿者。

从院长脸上日渐红润的脸色来看,这份工作的报酬让他非常满意。

平心而论,以身试药这个工作并不算太难熬,副作用虽然会发生,但是都是会尿频或者嗜睡这种无伤大雅的症状,基本还在能够忍受的范围。

原本对无故吃药有些抗拒的孩子们,很快适应了这样非常轻松的工作,甚至把能够参与试药当做了一种小孩子间的“自豪”——被选中的孩子不用去工厂做工,还能拿到最好的食物。

讽刺的是,吴雅兰回忆起来,竟然悚然发现,那段时间,竟然是她看不见出路的童年时光里,最幸福的一段时间。

小孩子预测不到这些实验的危险性,而信息的闭塞也让这些沿海小城的孤儿无从得知这种工作的的致死率。他们更加不会知道,正规的试药公司,并不会超过频率的频繁使用同一批志愿者,甚至于要求志愿者至少经过几个月的修整期后,才能开始新一轮的试药。

当然,在这小小的孤儿院里,这些“安全保障”,都是不会存在的。

当这些女孩子们感觉到自己不再像以前一样“健康”的时候,那些不可挽回的伤害已经发生了。

院长面对十几个病重的女孩子,慌了神,连忙去找那个给他们介绍了工作的“于老师”。

而那个“于老师”倒是很快找来了医生,偷偷摸摸给这些孩子检查,最终查明的病因,是“肝纤维化”,这种病要依靠肝、脏移植才能保命,而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病,不言而喻。

孤儿院的孩子命不值钱,每年有几个死亡不足为奇,但是如果同时出现多个人死亡,院长难辞其咎——而那个平时看上去还勉强算慈眉善目的男人在责任面前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一面是十几条要他负责的人命,一面是带着钱离开的康庄大道。

他很快做出了决定。

不过,幸而这个人渣的运气不好——他连夜坐长途车离开那座小城的时候,长途车在荒郊野外遇上了抢劫的,司机被劫匪殴打侮辱,却没有人出手相救,悲愤交加之下,他用最后一口气踩死了油门,将长途车开下了海边的悬崖。

全车无一生还。

院长死的干干净净,倒是那个给他们介绍“生意”的于老师不知为什么没有彻底放弃她们,也许是因为她们的症状还有研究价值,他不知怎么操作的,很快带回来了一个好消息——试药的药厂并不想为这起事故负责,但是另一对做医药生意的华裔夫妇很同情这些孩子的遭遇,他们希望前来考察,分批次负担几个孩子的治疗费用。

海外华侨归国做公益在当年来讲,是一件轰动的大事,这个海滨小城的官、员也很快被惊动了,很快这起“考察”就成了行——这就是严修筠和傅修远看到的那张慰问照片了。

他们夫妇来福利院考察,听从和他们同行的医生的意见,决定优先救治三个病情较重的女孩儿,而其他女孩儿,要继续等待肝、源捐赠。

这三个女孩儿中,没有吴雅兰。而一种即将死亡的恐慌,很快笼罩了她——等待肝、源捐赠,这在那时的她看来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事情,怎么可能有人愿意将自己的一部分切下来救另一个人呢?这个等待要等待多久?如果……她一直等不来呢?

那三个女孩儿得知自己被选中的时候,脸上连病气都是欢天喜地的,求得生存的欢喜让她们没有看到远远站在角落里的吴雅兰,那双怨毒的眼睛。

那时候的吴雅兰看起来非常平静。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甚至比起其他落选的女孩儿显而易见的委屈和失落,她连失望都没有露出来。

她只是看起来非常安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没有人知道,她其实想起的是少年转身离去时的背影。

她凭什么每次都是被抛弃的那一个呢?

她又凭什么每次都要接受别人安排好的命运呢?

她要活下去!她这次就要那个已经准备好救人的肝、脏!

既然“幸运”这种东西并不肯降临于她,那么……她就自己选择一下“幸运”。

那是一场大火……吴雅兰至今记得自己冷静地站在院子里,看那火光把那监狱一样的老旧教堂烧成了炼狱。

院长已经逃跑、没有人照顾的孤儿院里只有一群惊慌失措又病着的孩子,他们求生无路,没有人活下来。

除了吴雅兰。

“获救”的时候,她抱着膝盖,一言不发地抱臂蹲在空地前。

冷汗将她的头发完全浸湿了,她不哭也不说话,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玩偶——所有人都说她是吓坏了。

火焰熄灭,烧焦的痕迹混着泥水,将那座原本由神明守护的教堂变成了一座废墟,她与那座废墟渐行渐远,强迫那抹烟黑在记忆里完全失去了颜色。

那起事故调查的结论是老煤油灯失控,引燃了房间。

火灾不了了之,没有人怀疑吴雅兰。

毕竟,这样的灾难前,谁会怀疑一个病入膏肓、又吓坏了的孩子呢?

没有人因为她的“不呼救”而谴责她,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场惨绝人寰的大火里发生了什么——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她能一眼看穿布兰迪·帕利斯卡在当年的火灾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跨越多年的时光,她看到布兰迪·帕利斯卡的档案时,只是突然之间看到了另一个拼命求得生存的自己,她本来想找人干脆的做掉他,却因为这个火灾,她让他活了下来。

虽然现在,她已经后悔于自己因“惺惺相惜”而产生的一念之仁。

但是她不后悔制造那场大火,而也是这场大火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所有机会,都是人自己争取的。

当年,她从医院里醒来的时候,吴雅兰就知道自己成功了。

那个资助计划仍然进行了,她成为了唯一受到治疗的女孩儿,顺利移植了肝、脏,顺利活了下来。

那对夫妇同情她的遭遇,决定给她更多的资助,让她可以读书……她拼命抓住这个机会,然后,利用这个“救命之恩”的契机不断接近对方,成功做了那个华裔富商的情人。

这个富商,便是日后声名赫赫的“药业大王”傅耀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