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伎 第68节(1/1)

既觉得表演的时间刹那而过,眨一次眼睛表演就结束了,刚刚表演的东西问他是什么他也说不出来。就像是做了一个梦,梦醒后很难去复述。又觉得表演时,时间过的很慢很慢,他在一首曲子、一支舞里经历完了春夏秋冬、喜怒哀乐、得失聚散,再回首真有一种世事都陌生了的感觉。

品味着刚才感受到的滋味,赵循忽然就笑了——很多人不解,他一个过去不近女色的人,怎么突然捧起女乐来了。而且这一来就是‘来势汹汹’,都有些超过界限,往行院子弟的路数去了。

简直就是个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

不少人背后怀疑他是经历的少了,如今被个女乐耍手段迷住,才像是老房子着火一样,烧的轰轰烈烈...这些人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他在面对红妃时的感觉,他并没有居高临下地看红妃,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红妃才是更具优势、占据主动位置的那一方。

赵循很清醒,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没有爱上红妃,永远也不会爱她,他真的只是被她的才艺弄得不能自已了。有的时候他甚至会觉得离奇:这样的才情,真的是该出现在这世上的吗?真的可以这样吗?

红妃整个人对于赵循来说都是奇迹!就像是不该降临于此世的珍宝因为种种原因降临了,让他觉得不真实之余,又有一种受宠若惊。

至于说设想红妃若是个男人,自己会不会爱她...一开始的时候赵循还想过,但现在的他已经很久没想过了。他甚至有些庆幸红妃是个女子,如此反而能让他更纯粹地欣赏从红妃身上逸散出的、近乎奇迹的才情。

“妙音!佳曲!”赵循就这样笑着走上前去,分开了人群,然后又指着红妃对众人道:“嗯!这也是十分的难得了,不如我等以此妙音佳曲为题,填一阕词罢?”

如今聚起来搞活动,无论是什么活动,最后都有可能变成文学集会。红妃刚刚演奏了好曲子,写词赞一赞也有利于传播么。

今次在场的肯定没有文盲,哪怕不是文学素养满点的士大夫,那也是从小读书,国学教育没落下的。而填个词而已,在当下的社交环境中可以说是基础一样的存在,对于这些人来说就更没有什么好推辞的了。

众人都笑着应下了。

不一会儿,便有奴仆准备好了笔墨纸砚——众人各自拿了纸笔,有的人是一挥而就,有的人稍微迟滞些,但也不耽误最后拿出作品。

作品收了一沓,众人一一品评着,红妃在其中也算是个做评判的人,毕竟是她拉的曲子么。

等到这些词作品评的差不多了,这场木樨会也真正进入到了气氛正好的时候。有一个今次第一次见红妃的人忽然笑着道:“女乐常以文采胜,比之正经读书人也是不差的!如今恰逢其会,师娘子何不也填一阕词?”

赵循是知道红妃的,红妃基本功不错,让她写诗作词没有问题,但要说水准有多高,那就只是‘平平无奇’而已了。平常和士大夫等交流是足够的,可要在眼下这种局面中,创作高水平作品,为她刚刚的表演增光添彩,这就是不能的了。

而如果是这样,那还不如别显露这一‘短板’...其实也不是短板,而是红妃才艺方面太强,衬得别的方面就成了短板了。

赵循真的对捧红妃的事很上心,此时都考虑到了早早暴露‘短板’会导致众人降低对她的评价的问题,想要上前岔过这个。

但红妃已经开口了:“写诗填词,奴是不精的,此时也不必献丑...若要为诸位官人助兴的话......”

红妃像是思考了一下,才道:“不如奴把山园社一位先生所填《画堂春》背出来,这阕《画堂春》原来也是听过此曲后所作。诸官人聊听一阕词,正好以此‘下茶’。”

此时待客的茶水已经送上来了,红妃所说的‘下茶’其实是化用的‘下酒’的典故。华夏文人自古以来就有‘以文下酒’的传统,类似‘痛饮酒,熟读离骚’‘《汉书》下酒’向来是美谈。

此时有茶无酒,红妃以词佐茶,冠以‘下茶’之名,也是引得众人轻轻一笑。

在这种颇为轻松的氛围中,红妃回忆着那首她极喜欢的《画堂春》,慢慢背诵:“‘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呀!好一个‘一生一代一双人’!”几乎是红妃话音刚落,就有人叫好喝彩起来。无他,实在是纳兰性德这阕《画堂春》过于出色了!特别是开篇劈头盖脸便是‘一生一代一双人’,在座的不说能不能写出这种水平的作品,至少品评个中三味是没问题的。

而红妃之所以附会这首《画堂春》,则是因为词中有‘相思相望不相亲’一句,正合着《一生所爱》里‘相亲,竟不可接近’——其实这样苦情非常的作品,或多或少都有情绪上的重合之处。

所以红妃现在说这阕《画堂春》是听《一生所爱》有感而作,也没人觉得哪里有问题。

众人得了一阕绝妙好词,正好一起讨论、品味,眼见得这场面的卢绍祯也是啧啧称奇,对身旁的李汨道:“这位师娘子真不一般啊!瞧瞧方才子徽的样子,有了那位师娘子,旁人他都看不到眼里了!”

是的,今次李汨也来了...卢绍祯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月圆会当晚,李汨没有否认他会参加‘木樨会’,而这其实就是‘不置可否’的意思。当时卢绍祯还以为是自己搞错了什么,恍恍惚惚就回去了。而今天,真的在畅秋园见到李汨,他连借口都没法找了!

李汨是真的出现在了木樨会...可他是为什么啊?这是卢绍祯最不解的。

李汨确实认识赵循,但两人的关系就是很寻常的那种,不到李汨为赵循撑场面的份上。

相比起卢绍祯的满头问号,此次‘木樨会’的其他受邀到来者反倒没有那么多疑惑。主要是他们对李汨的了解不深,此前也不知道李汨要来,乍一见到李汨也就来不及多想其中的不合常理了。

再看李汨从头到尾都表现淡淡,便只当他是和卢绍祯一起的,来畅秋园更像是顺路。

卢绍祯正随口评点着,忽然眼神一错,‘咦’了一声——李汨来了之后并未和其他人一起,也没有给其他人打扰他的机会,告知了赵循这个主人之后,他就上了楼。举办木樨会的这个院子旁有一座露台,站在露台上,将整场木樨会纳入眼下是很轻松的事。

也是因为远离众人的这个举动,其他人更确定李汨不是来参加木樨会的了。

卢绍祯和李汨是一起的,就站在露台边缘。他其实发现了赵循和红妃先后离开,惊讶那一声就是为了这个...说真的,这本身也不是什么惊天发现,赵循和红妃都是这次木樨会的主角,他们前后离开,哪怕只是一小会儿呢,也是瞒不住人的。

但人家就是不在意,而众宾客显然也不在意。

费大力气捧女乐的人和女乐私下走的近一些,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很多人捧女乐,也就是图这个啊!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让卢绍祯没这么淡定了。

很快,他们隔壁传来一阵脚步声,中间还有说话声——卢绍祯很快判断出了来者的身份,正是赵循和红妃。

主要还是现在的房子普遍隔音差,再加上这座建筑为了减轻重量,从而建的高些,大量采用了木制墙隔断,这就更谈不上隔音了...大概也是因为露台不会用来起居,畅秋园最初的主人才没有想过要解决这边的隔音问题。

而眼下,因为隔音问题,卢绍祯甚至不敢迈出步子,躲开人家的‘秘密见面’——木质结构的建筑,保养得再好,走动起来的声音都是无法忽略的!他动一动,岂不是告诉隔壁这边有人?

这种事,一开始没忍着尴尬站出来,后面就更不好站出来了。

卢绍祯偷空还瞥了一眼李汨,见他始终神色如常,心里只能叹息‘不愧是他’。

此时,隔壁的说话声隐隐传来,虽有些不清晰,但意思已经很明显。只听一个女声道:“赵副使,奴便开门见山说了...铺房之事,奴欲求助于赵副使!”

第88章 双丝网(4)

卢绍祯在为一墙之隔的对话玩味再三时,赵循作为当事人,惊讶却是不比他小的。

“师娘子...你这...”如果是别的女乐说这话,赵循不会当回事。可这话是红妃说的,赵循就不得不诧异了。

新人女乐寻找铺房对象本来就是一件难事儿,出于对美人的迷恋也好,纯粹只是想要借此炫耀自身财势也罢,想要为女乐铺房的人很多,但经过筛选之后真的合适的人却是很少的。

既要有一定身份地位,又要舍得为女乐花钱,同时怜香惜玉的心肠也不能少——一些选择余地比较大,不愿意委屈自己的女乐,对于铺房的‘丈夫’还有年纪、风度、容貌上的期待,这就能难了!

所以遇到合适的,主动出击也是一种策略。

可红妃并不需要如此,赵循对此知之甚多...就他所知的,红妃如今的追求者实际是有些过多的。对于现在的红妃来说,困扰的应该是从这么多追求者中选出最合适的那个。且不说他本人在这些追求者中并不算合适的,就算他合适,红妃也不必开口请求。

这本钱下的太大了,须得知道,女乐的矜持本来就是她们的珍贵处之一。一旦女乐和妓.女们一样主动、直接,哪怕她们的美貌和才艺不变,‘价值’也会大跌。

故事书里曾经描绘过这样的故事:一个男人在街道旁遇到一个女子,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他只是一眼就被对方迷住了。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跟着对方走,看着对方提起裙摆跨过积水的水洼,露出纤细漂亮的小腿。

那个时候,耽溺于此的男人甚至会想,只要能与这个漂亮姑娘在一起,他愿意去死。

但当这个女孩子转过头来看他,告诉他只需要几块钱他们就能共度良宵时,面对唾手可得的美人,男人却选择了离开。

那一瞬间,爱情没有了,一见钟情的神奇魔法也消失了。

红妃原来并不是下定决心就不拖泥带水的人,但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很多时候她不得不让自己果决些。

所以眼下,她亦是毫不犹豫道:“奴不要什么‘铺房’,‘夫婿’什么也十分可笑...人都知道那是虚妄——奴晓得赵副使喜欢的是男子,对女子并无思慕之意。铺房之事也是红妃任性...既不想有个‘假夫婿’,也不能坏了女乐惯例。”

赵循渐渐明白红妃的想法了,说实在的,这有点儿离经叛道。但如果是红妃的话,他又觉得理所当然了,似乎她一直是这样,总与他人不同。

红妃早早就想过铺房的事情了...女乐这种存在,即使说的再好听,在红妃这里也只是‘玩物’的一种。而寻找铺房、铺床之人,正是‘玩物’这一特征的集中体现。

只要想到她要和一个她不爱,但是会给她很多很多钱的男人发生亲密关系,并且这段亲密关系还会保持...她就受不了,会浑身起鸡皮疙瘩、恶心反胃,还伴随着难以抑制的眩晕。

上辈子的红妃是个能一觉睡到天亮,没有什么忧愁的健康女孩,对精神衰弱、心理压力过大之类的事并不了解,听到这些也是从影视剧里、小说里。事实上,她很难想象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精神状态影响到身体又是怎么回事。

而现在,她知道了。

红妃知道自己是躲不过的,她不能反抗一个社会既定的规则,只能在既定的规则里耍花样。

她知道赵循对自己很有好感,甚至有点儿崇拜的意思,但同时他又是个真正的同性恋者,对她没有那方面的想法。这种情况下,和对方说明自己的真实想法,请求对方的帮助——她觉得这是可行的。

事成之后她会拥有一个‘假夫婿’,但这个‘假夫婿’和原本的‘假夫婿’不同,至少对于她来说友好多了。

眼下,这个打算唯一的问题在赵循是怎么想的,虽然觉得赵循答应帮忙的可能性更大。但红妃不是赵循,不知道他会有些什么考量,所以也不能确定是否事情能如她所愿。

“若是赵副使愿意襄助,红妃这里有备好的财货...”红妃在赵循思索的时候,抿了抿嘴唇,将自己事先做好的准备向赵循说明。红妃原本就有一些遗产,成为女弟子之后也比普通女弟子所得多的多,铺房所要花费的钱财,她还真拿得出。

虽然这样会让她的积蓄挥霍殆尽就是了。

发觉到红妃的急切,以及隐藏在急切下的惶惑。赵循想到了什么,忽地叹了口气:“师娘子不必如此,娘子有难处,在下必定相帮。至于钱财之事就不必说了,娘子如今年轻,能有多少财货?哪怕是足够铺房所需了,场面也差着体面。”

红妃的钱足够体体面面铺房了,但那是相对普通女乐来说的。像红妃这种奔着花魁去的新人女乐要铺房,开销上是不封顶的!真要是铺房上花钱少了,不只是不够体面,恐怕还会有人质疑她如今的人气。

众所周知,女乐的人气要靠钱来说明,不愿意花钱的人气是假人气。若寻不来一个肯花天价铺房的阔佬,捧得再高也会被人质疑...到了那时,才知道桃花洞的女人嘴有多碎!

赵循说这个话其实就是答应红妃的意思,他看到眼前坚持着什么、几乎是自己跟自己较劲的红妃,恍惚之间想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个时候的自己也是这样的,人人都理所当然地觉得他该娶一个女子,同她举案齐眉、生儿育女。当他不愿意的时候,他们就用强迫、欺骗的方式让他就范。

或许旁人很难理解他的坚持,就像他们不理解他就是喜欢男子,而不喜欢女子一样。而现在,红妃也是一样的,她是一个女乐,却一点儿也不想做一个女乐该做的事——其实赵循也不太理解红妃在和什么做斗争,为什么非要如此。

只能说,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即使赵循也曾经很难,但他的难和红妃的难不是一样的...他是个男人,出身贵族,还在如今成为了朝廷大员,这样的人生令他几乎不可能明白红妃的困境。

即使他确实欣赏红妃,某种程度上崇拜她。

但不管怎么说,他对红妃现在的感受是有些共情的,哪怕是出于这个,他也愿意帮助她。

两人不能离开太久,所以在说定这件事之后就返回了人群。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卢绍祯也总算能够松口气,不必担心被发现之后场面尴尬了。

“原来如此,真没想到...”很多人以为男人不八卦,然而这只是刻板印象而已,男人八卦起来并不输女人。刚刚亲耳听到‘秘密谈话’的卢绍祯颇有些在意这个,‘啧啧’道:“这位师娘子真是位奇女子啊!”

之前他已经见过红妃表演了,他承认这确实是个美人,才艺也没得说。但直到听到这场‘秘密谈话’前,红妃在他这里也和以往认识的女乐没什么不同。女乐本就多色艺双绝,她们很多时候就像是最精美的商品,细节处都是完美的。红妃在其中,最多算是风格不太一样,但本质上还是精美的商品。

或许能吸引买主为她花更多钱?可在卢绍祯这里,也就是这样了。

“只是到底有些天真了。”卢绍祯也是人生经历很丰富的人了,他曾经在地方为官。而他在地方当官时从来都是往最穷的地方去的,对于他这样的寒门子弟,这种地方最好做出政绩,从而获得升迁的机会。

卢绍祯和很多此时饱读诗书、有见地的男子一样,其实知道女子处境不好。看似她们生活很有保障,真要说起来,男人们中的底层可比她们悲惨多了,她们还是得了性别的好处呢!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最简单的,女子没有自由,没有追求更好生活的可能性。

一个男子,哪怕出身最穷苦的人家,自己是最底层的,可一旦时来运转,也有可能平步青云。但女子不是这样,贱籍女子操持风月,良籍女子一次又一次租出肚皮,贵籍女子看似完满,实则没有余地。

但知道女子处境不好并不影响他继续生活在现有的规则下,说得明白一些,他也是现有规则的受益者!这种情况下,要拒绝这些规则带来的各方面的好处,那是很难的!不是说一个‘不’字就能做到的。

他甚至没法内心长期为此愧疚...最多就是想起来的时候触动一下,其他时候他只要找到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就不会去想这些事了——女子处境是不好,但这也不是他的错,如今的处置方式已经是最好的了!不然放眼大周以外,哪里不是为了争夺女人乱的不行?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在大周周边地区,被那样争夺的女人,本身地位却是进一步降低了...当世道乱时,文明社会就会成为丛林,残忍是会被放大的!那种时候,作为战胜者的资源的女人,地位降低到毫无地位可言也不奇怪。

卢绍祯不是个坏人,但他也不是个圣人,能够跳出身份、世道设下的藩篱,所以这个时候他以居高临下的口吻说出了‘只是到底有些天真了’这样的评价。还是那句话,他不坏,只是他确实不知道红妃这样的女孩子的困境。

或者说他以为他知道,实则他不知道。

卢绍祯就这样轻松地谈论着,一开始李汨保持着一言不发,直到卢绍祯又开始评价起红妃来了。李汨打断了他:“下去。”

卢绍祯:?

没有解释,李汨率先下了露台。此时‘木樨会’还在继续,李汨依旧没有去到举行‘木樨会’的园子,而是由此间的奴仆引着,去了一间茶室休息。等到卢绍祯再次见到红妃,已经是‘木樨会’散场,众人陆陆续续离开畅秋园时了。

畅秋园外有马车来接红妃,马车旁还有几个浮浪子弟,显然知道马车主人是红妃的——这些浮浪子弟惯于如此,他们经常在女乐的轿子和马车后追赶,这在此时也算是一种风流。大多数浮浪子弟没法通过这种手段亲近仰慕的女乐,但偶尔也有浮浪子弟献殷勤献的好,成功一亲芳泽。

卢绍祯眯着眼睛看向那些个浮浪子弟,忽然拉住了李汨:“你瞧瞧,那不是你那大侄子么?我仿佛记得他是在国子监读书的,今日又不是国子监放课的日子,怎得国子监外晃荡?还是在女乐身边献殷勤?”

李汨只抬头看了一眼,就确定李舟确实混在几个浮浪子弟中间。

“如今这些‘五陵年少’也是不得了啊!仗着出身高门行事是混不吝的,还记得前几日处置过几人...也是为了追赶两女乐,就在闹市打马踩伤了人。”卢绍祯身为‘权知开封府’,对于开封府的街面风气是很了解的,此时说这种话也很符合他的身份。

事实上,如果不看他有些促狭的表情,甚至会觉得他是打算来一次街头□□了。